陆扬谈唐帝国的多元文化

唐代帝国是个多元的帝国，从一开始就对各种各样的文化具有兼容性，不过这并不代表各种文化在体系里边被一致看待，具有平等的地位。我们现在讲的多元文化往往是指能够吸纳并尊重各种文化，但这并不是唐朝多元文化的特点。

唐朝多元文化是一种自然形成的结果，这些文化也受到唐朝王朝的保护，但是在其体系里有高下之分。我用一幅图画给大家做一下介绍。唐朝画家阎立本的《步辇图》，是流传到现在有关唐太宗形象的一个最重要的文物，这幅画很有趣。

        唐太宗宫廷里边的侍从应该都是男的，但画里他是被宫女抬着出来的，他的形象显然是北方很威武的君主形象。这幅画表现的是接见吐蕃使臣时的情景，使臣有三个人，前面的穿着红色袍子的是典礼官，形象跟唐太宗有点像，虽然胡子不一样，但是显然带有某种混血，很威武；后边的这个形象显得很猥琐，穿着白色的衣服，可以从身高上看出他的差别来，是通译官；中间这位看起来很瘦削，但穿着非常华贵，很有特点，他的身份并不一般，他就是吐蕃的使者，历史上的禄东赞，是在西藏建立统一王权的松赞干布的大臣，他是来要求唐朝跟吐蕃联姻的，最后就是文成公主入藏。

画家阎立本是个很重要的政治人物，他画这幅画，不是随便乱画，是有很真实的根据的。禄东赞说服唐太宗的情况，反映在这幅图画中，可以看出唐朝人眼里的世界秩序：吐蕃在唐太宗时代是不能跟他平等的，要比他低一级。吐蕃使者旁边的这两位是谁呢？前面的是朝廷的官员，后面的就是宦官。因为当时宦官很多都是从南方人口贩卖过来的，身份非常微贱，所以他没有胡须，形象十分猥琐。这是当时对宦官形象的绘制，当然这种形象到后来有了改变，因为宦官的力量在后来中国历史上变得越来越重要，尤其是唐朝后期。

        唐帝国早期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很能代表唐朝的个性。一个是唐太宗。唐太宗不仅是政治上极其成功的君主，同时也创造了中国历史里边最理想的君主形象——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建构出来的形象。他这个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其他受到唐朝文化影响的政权民族的各种文化跟他配合而成的。为什么？比如说唐太宗对魏征的信任，我们很难想象没有魏征的唐太宗，也很难想象没有唐太宗的魏征。这对形象的创造，实际上一方面是唐朝自己要建立的一种政治理想，让整个社会相信唐朝具有这样的统治能力；另一方面，“贞观之治”的概念后来在周边各个文化中产生强大的呼应，比如契丹建立的辽政权就非常重视唐朝的文化，把《贞观政要》这部书翻译成自己的文字。很多其他的民族也是如此，他们也响应这么一种理想，使得“贞观之治”的概念越来越有影响力。

第二个很重要的人物是武则天，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帝，她不但自己称帝，还建立了自己的朝代，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特例，在世界历史上也非常罕见。武则天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北方文化跟南方文化的结合。她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可能超过了唐太宗，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唐太宗当然很重要，他奠定了唐朝的繁荣强盛，但是武则天做了几个关键性的事情：第一，重新组合了唐朝整个的价值系统；第二，对唐朝的统治集团重新做了调整。因为她要称帝，但却是个女性，不可能从中国传统价值体系里边去获得资源来支持，她必须要建立起一种新的价值系统来支持这个举动，所以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的转折出现了，并且在后来越来越重要，就是科举制度开始慢慢成熟。科举制度可以说是唐以后中华帝国最重要的制度发明，这是前所未有的，是维持后来中华帝国稳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机制，同时科举也是中国社会用来确立谁是精英的标准。我们今天每个人对精英的理解可以不一样，但在古代社会，从唐朝开始，精英这个概念非常明确，一直到宋、元、明、清，精英就是那些能够在科举中取得成功的人。当然还有其他的各种精英，但最高的界限非常清楚。这个变革就是从武则天时代开始的，是武则天第一次大规模地利用科举来选拔人才。为什么呢？是因为她不能依靠当时传统的政治成员来支持她，她必须选拔新的人才，让他们能够对她有一种感恩的心态，形成支持她的群体。

        武则天

从唐太宗到武则天的时代是一个向外的帝国，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唐玄宗，或者说到唐玄宗的时代到达巅峰。怎么才能看出它是一个世界帝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乾陵。乾陵非常壮观，墓道两边巨大的人像和动物像几乎保存完好，带有最明显的唐帝国特征。唐朝帝王的陵墓都是以山为陵的，就是把一座自然的山变成陵墓，在山前建立献殿，祭奠就在这个地方，有众多外藩臣像。乾陵是武则天跟唐高宗的合葬墓，它前面的臣像是最多的，两边都有，大概六十四个，每个蕃臣像都有具体人名，不是随便立的像，这实际上标志着一项非常具体的成就，即在外交上、军事上征服其他国家的一种权力。这种情况后来就越来越少，甚至完全消失了。

       乾陵

唐朝跟宋代不一样，它强调结构上的平衡。唐帝国为什么对我们今天的人特别有吸引力呢？就是它设计的各种政治制度等等非常强调互相制衡、平衡，这在古代是非常先进的概念，宋代以后这种情况就完全变了。宋代建立的一套制度，虽然跟唐朝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和唐朝相比有一些本质不同的考虑。唐朝的统治理念，如三教合一，以儒家的礼制为基础。唐朝特别强调政治地位，唐人特别喜欢做官，我们从现在大量的记载可以看到，唐人最关心的就是怎么做官，怎么能够在官僚的体系里边变得越来越成功。宋代不一样，宋代以后社会精英不一定都愿意做官，有的愿意投身到地方的文化建设，比如说建立书院这些，这是完全不一样的理念。

唐朝内部很稳定，这得益于其带有普遍意义的律令，换句话说，唐朝建立了一套法令制度，不仅对中国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对整个东亚也有非常深远的影响。当然这个律令是以儒家经典作为基础的，身份色彩很浓，并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法律。为什么这么说？今天的法律，应该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而唐朝的律令，完全是对身份的进一步肯定。比如高官或贵族家庭出身的人跟一般普通老百姓犯同样的法，受到的惩罚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杀一个人，一般人就要被判重罪，但如果是高官杀了自己家里的奴婢，就不会被判重罪，最多会被贬职，或者其他方式的惩罚，都很轻微。由此可以看出唐朝实际上是一个身份等级非常鲜明的社会，这是我们看唐朝社会时不太注意的。唐朝社会表面看是多元的，建立起了一套很规则的制度，但却是一个很不平等的社会。宋代以后就不一样，宋代越来越强调法律面前人与人的平等，当然还是有偏差，但是跟唐朝比已完全不同。

         唐朝的文化我们看起来非常规则，包括都城的建制。比如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长安，虽然从周秦以来就已经是一个政治中心，但是隋唐时期的长安是由隋朝重新营造、唐朝继续发展的，长安的规划几乎像是按照几何图形设计的一样。复原唐朝的长安城，大致上是非常规则的一个世界，城市里边虽然有广阔的道路，但是每一个居住的区域都是分割开的，都有围墙，而且有所谓的“城市警察”把守，每天规定什么时候可以进去，什么时候可以出去，非常严格。所以表面上看唐朝是一个多元的城市，里面有各种族裔的人，还有各种信仰，但要在这个城市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实际上很不方便，需要经过层层关卡的审查，需要很多许可才可以自由地穿梭。宋代以后，城市变得越来越自由，居住越来越自由，高官可以跟平民住得很近，这种情况在唐朝是不可想象的。

唐朝的多元文化中，胡人充当着重要角色，他们是对唐朝影响很大的外来人群，其中最重要的是突厥和粟特这两个民族。尤其是粟特，这个民族人数不多，但是存在时间很长，并且在丝绸之路上担任了非常重要的贸易使命。他们是天生的商人，到了中国以后，一方面提供贸易上的服务，另外一方面也加入到中国的政权里面。我为什么特别提出粟特跟突厥呢？因为影响唐朝盛衰的一个至为关键的事件——安史之乱，几乎把唐朝毁灭了，作乱者安禄山就是突厥跟粟特的混血，他的父亲是粟特人，母亲是突厥人，所以说胡人在历史上还是造成了很深的影响。以前，我们对唐朝胡人的概念比较模糊，不太清楚他们具体的生活形态。现在考古资料越来越多，通过一些墓葬我们了解到，这些人虽然生活在中原，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有些也担任了中国政权的官职，但是他们在死的时候，埋葬的习俗仍然遵照自己的传统。这些外来族裔的人士虽然长期生活在这里，但是他们自己民族的身份还保存着。由此我们也不难发现，唐代帝国虽然是多元的，但是没有办法把所有文化整合在一起，这最后对它造成了很重大的影响。

导师简介

陆扬，1965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先后执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和堪萨斯大学。代表作《清流文化与唐帝国》。

         来源：北京横山书院